我刚刚参加工作就知道工匠厉害了。
以前我所在的那个兵工厂是一个生产炮弹的企业,厂里的冲压机是企业的核心设备,但那些轰轰隆隆压轧铜板的冲程时常漏油,也就是套住冲程的密封圈用不了几天就会开裂,懊恼的是更换一次密封圈常常要耽误半天时间,那时候部队催得紧,机器趴在那里喘气,操作工完不成任务火就上来了,常常把维修工骂得狗血喷头。
后来从东北调来了一个姓韩的师傅,好牛呢,全厂唯一的八级工,工资跟厂长差不多,他做的密封圈两三个月不裂。从此炮弹生产月月完成计划,动辄就会敲锣打鼓把大红喜报送出去,人人都觉得脸上有光泽,好多师傅羡慕其中的诀窍,都在想怎样才能一招鲜吃遍天,可老先生三缄其口不理不睬,人们便称他为韩皮匠了。
在他日益膨胀的名气里充满了太多的传奇,各种各样的故事且把人们耳朵灌满了,我也感觉惊讶悄悄跑到皮具室外窥探,小小的操作间好像没什么特别,一个案子,一个电炉,一个油槽,一堆牛皮,一架台式压力机,后来跟我一同进厂的他孙子悄悄告诉我,那秘密就在那个黑乎乎的油槽里,传说老人家一到制作的关键时刻就把徒弟们支出去,自己闩上门往油槽里美美地尿上一泡,密封圈就耐用得一塌糊涂了。
为把这项技术传承下去,工厂给他配了三个徒弟,可怜的徒弟跟他学了二三年,把制作皮圈的每一道工序都背得滚瓜烂熟,还一次次耳贴门扉偷听师傅的秘密,便也知道往油槽里撒尿了,开始一个人尿,后来三个人尿,满屋子弥漫着骚乎乎的味道,却始终不见像样的密封圈做出来。
遗憾的是直到老人家退休也没人能掌握他肚里的诀窍,似乎八千多人的兵工厂离开了他就玩不转了。多年后我有幸翻看了老人家的档案,档案不厚,字迹潦草,但每一页都流露着学艺的艰辛。我明白了,那些令人垂涎的“一招鲜”,是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摸索的秘密,也是他赖以生存的看家宝贝,他当然珍惜得跟命一样了。
所以,我说工匠是一个民族的精华。
后来我离开了工厂,失去了与工人师傅直接接触的机会。去年在选拔大国工匠的时候,我到一个航天企业见到一位钳工师傅的照片,一双灼人的眼睛,非常腼腆的样子,旁边人是他的徒弟,告诉我,师傅叫曹化桥,有一手绝活。我问什么绝活?他说火箭上有些无法用机械完成的形状,都是师傅一刀一刀削出来的,尤其是火箭喷注器上的小孔更是微小,精度只有头发丝的几分之一,曾经有沿海企业高出几倍的薪水想挖他走,都被他拒绝了。
我被他感动了,问道:“你师傅怎样练成的这手绝活?”他不无自豪地告诉我:“我院火箭20多年没出故障,与师傅的精益求精相关呢,师傅为了保护眼睛胜任业务,有20年没有看电视……”天啊,是20年吗?我以为听错了,但周边人都肯定地点点头。
是的,为了工作,为了任务,竟然可以20年不看电视!我盯着创新室里那张没有微笑的照片,心里咯噔一下,真真难以想象,电视已经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,离开电视有些人也许会疯癫的。20年如一日,该有多么顽强的毅力啊!我想去见见这位可敬的师傅,电话过去却婉言谢绝了,好像在他眼里这种事平淡得司空见惯,这才是真正的低调务实不张扬啊,工人的谦卑撞击着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,感动得我真真无地自容!
所以,我说工匠是一个民族的柱石。
我没想到又一次见到航天四院的徐立平是在18年之后。我曾经采访过这个冷峻的年轻师傅,他的事迹听得我血脉喷张。
由于火箭发动机试车发生故障,怀疑填充的发射药夹存气泡,他在那个温润的季节钻进了发动机,手持一把铲刀,硬是把成吨重的发射药,一铲一铲地削下来。那几天似乎并不热的,但汗水竟顺着脖子直往下淌,因为他切除的是发射药,每一刀下去都可能摩擦起火,一旦起火后果恐怖得让大地都会颤抖。但我们的小徐无畏地钻了进去,当他三天后把最后一块发射药从发动机里递出来,旁边人都向他伸出了大拇指,但他只是淡淡地笑笑,我想那笑靥绝对是一道与狼共舞的风景!
然而,整整18年过去了,我又一次见到他时,想不到他依然在那道与死亡调情的工序上劳作。我问他怎么不换个工种?他说发射药的形状有时会毁掉期待的轨迹,而那些形状只能一刀一刀切出来。我想,小徐应该算一个真正的汉子,他从事着在发射药上雕刻的艺术,他不是靠“胆量”冲击了一二次排险,而是在为那个痴迷的“情人”梳妆打扮了18个春秋。
18年了,他有太多的时间,可以犹豫,可以退缩,可以另辟蹊径,但他似乎想不起来,这已经不仅仅是胆略使然。我又一次被这种崇高感动了,我注视着他戴上了金灿灿的五一劳动奖章,走进了时代楷模的演播大厅,但他始终很腼腆,脸上始终挂着职业的淡定。是啊,只有当你目睹了他那无言的微笑,才可以感受到他身体里澎湃的激情,才可能明白我国为什么可以释放一个又一个精彩的飞行。
所以,我说工匠是一个民族的脊梁。